清渭楼 | 论黄宾虹的浑厚华滋说
发布时间:2022-09-02 13:44 来源:咸阳清渭楼美术博物馆 浏览:718次
黄宾虹(1865—1955)是近现代以来文人画传统的接续者,这位气象浑厚、知识渊博的学问型画家,深通中国艺术的内在精神,在理论上阐释和发掘文人画的内在世界,并在创作上予以实践。他的出现,将千年来文人画传统推向一个新境界。
黄宾虹的论画纲领在“浑厚华滋”一语。虽然此语并非黄宾虹独创,但黄宾虹将其发展成一个独立的绘画概念,并作为绘画的最高审美理想。从50多岁论画拈出此语,一直到晚年仍奉行不殆(如《九十杂述》中仍将其作为论画不二宗旨),其几十年艺术道路在不断丰富此一概念。这一概念有深厚的传统哲学思想做支撑,汲取了中国传统画学的理论滋养,甚至还融进一些西方艺术观念的内涵。与董其昌“南北宗”说、石涛“一画”说、王原祁“龙脉”说等一样,黄宾虹的“浑厚华滋”说是对中国画学的重要贡献。黄宾虹将“浑厚华滋”作为他的绘画纲领,多得于董其昌的启发,董其昌对元人张雨以“峰峦浑厚,草木华滋”评黄公望一语非常重视,并曾以“川原浑厚,草木华滋”来论董源、黄公望等南宗墨妙之法。清初以来,在董其昌影响下,不少论画者以此语评文人画境。其中王原祁是一位推阐者。他评黄公望,言其平淡天真,傅彩灿烂,高华流丽,“达其浑厚之意、华滋之气也”,自有一种“天机活泼隐现出没于其间”。他追溯黄家浑厚华滋之根源:“高房山传米家笔法,而浑厚华滋又开大痴生面,兼宋人三昧者。”梁章钜有诗评吴历画云:“浑厚华滋气独全,密林陡壑有真传。不教墨井输乌目,论画司农未见偏。”而为黄宾虹所重视的画家戴熙也以“拟大痴浑厚华滋气象”为自己的追求。
▲黄宾虹 【新安山色图】 清渭楼美术博物馆藏
“浑厚华滋”在元明艺术家那里,是一般性的论画术语,山川浑厚,草木华滋,是对山水画意象特征的一般描述。而在黄宾虹这里,将其熔冶为一个绘画核心概念,一种昭示其审美理想、生命追求和最高艺术境界的概念,甚至是展示他人生理想抱负、以艺术来拯救人心、恢复华夏文明精神的关键概念。黄宾虹的“浑厚华滋”也可分为“浑厚”“华滋”两个语词联合来理解,但不是对山水画意象形态的描绘,而具有特别的理论层深。他常将浑厚、华滋二者分别作为墨和笔的要求,墨要浑厚,笔要华滋,如同石涛所说的墨有蒙养之功,笔出生活之趣。在这个意义上,浑厚华滋,就是他时所说的“苍润”。他说:“画重苍润,苍是笔力,润是墨采。”“元人极意于苍润,幽深淡远,超出唐宋。”但在更多的情况下,黄宾虹从体用关系中来理解此语。“浑厚”言其体,“华滋”言其用。唯浑厚,方能华滋。从体上言,他认为宋元画得其浑厚,具有突出的力感。他说:“浑厚华滋,画生气韵,然非真力弥满不易至。”浑厚是一种充满圆融的精神气象。但黄宾虹并不认为表现刚猛就是有力,他对明中期以来浙派、吴门的枯硬之风,始终持批评态度。他所提倡的力,非“子路事夫子时气象”,逞强斗狠,外露伸张,而是“笔底金刚杵”、平中“锥画沙”、是内隐之力。故而以“浑”而隐括之。浑厚,是一种浑涵内蕴、潜气内转的力的形式。浑厚不是表面的笔力雄放、墨采纵逸,而须精神的含弘广大、虚静浑脱。从用上言,“华滋”是虚浑的精神颐养和浑涵的笔墨所呈现的境界。“华滋”——如花一样的滋蔓,如王原祁所言之“天机活泼”、石涛所言之“开生面”,具有生机活泼的韵味。“华滋”就是他所说的“秀”,是潜气内转中的“秀出”,是“刚健”中所含之“婀娜”,是浑厚之体中所释放出的大用,与明末清初以来画学中所推崇“苍古之中寓以秀好”的境界庶几相近。他说:“论画者曰苍雄深秀,画宜浑厚华滋,至理相通。”他的华滋之境,不是忸怩作态的甜腻,而是苍雄深厚中的秀润,润从苍处得,秀自拙中取。钢琴家傅聪自幼随父研味黄宾虹艺术,数十年徜徉于此一艺术世界中,他说:“黄宾虹超过古人,就是他的‘内美’和‘乐意’。”这一概括对我颇有启发。黄宾虹从体用上谈浑厚华滋,浑厚为体,华滋为用,体用一如,亦即“内美”与“乐意”的统一。唯有潜藏深蕴的“内美”,才有这生机活络的“乐意”。所谓“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绰约灵动的“乐意”是由“内美”之花传递而出的。作为一个重要的画学概念,黄宾虹的“浑厚华滋”说,触及三方面内涵,一是心灵涵养之功夫,二是笔墨操运之准则,三是艺术境界之特征。在文人画发展史上,绘画从来就不是一种满足人们视觉享受的空间艺术,而是心灵修养的进阶,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灵的境界。黄宾虹以“浑厚华滋”为文人画之旗帜,追溯文人画发展之正脉,并从中抽绎出民族精神之内涵,以雄厚苍润拯救流于荒怪萎弱的绘画传统,以浑全阔大去振刷清末以来萎靡的民族精神。在有的论者看来,黄宾虹的画学思想是保守的。这是对黄的误解。黄宾虹并不认为画为图解政治之物。他在谈画史时说,最早的画以宗教画居多,乃神话图画。后来画为宗庙朝廷服务,如院体画。他认为画乃一己心性之作,这是士夫画的重要特点。以笔墨出己心的士夫画,具有光明澄澈的逸士情怀、深沉厚重的生命关怀、骨气清爽的精神气质,它不是唯重外表、取悦于人的“君学”,而是一种“民学”——一种有气格、有内美、求“骨子里的精神”的艺术。其“浑厚华滋”画学纲领的提出,正是服务于这样的追求。以下从三个方面,结合黄宾虹的作品,进一步谈我对这一画学概念所寓涵的内在精神的理解。黄宾虹的“浑厚华滋”说,首先在一个“全”字,浑全的全,大全的全,浑璞而圆成无碍的“全”。这与中国哲学有密切关系。《老子》说“大制不割”——最高的制是无分别的,它反对人通过强行知识说解撕裂世界的整全。道家强调“朴”与“璞”,前者反对有为,强调不作,认为淡然无极而众美归之,提倡“虚无恬淡寂寞无为”的创造方式;后者强调归于“真璞”而未雕的世界。禅宗也强调圆成无碍的无分别见,“不立文字”即是此宗之精髓。道禅都追求一种“大全”境界。而儒家思想中的“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强调人与天地的会通合一,也与此旨趣相通。“浑”的哲学正于此凝结而成。浑全无碍的哲学大致在唐代影响艺术创造,成为一种普遍的审美法则。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首品为“雄浑”,其言:“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此品防《周易》乾卦,讲体精用弘的道理。“雄”之大用,来自于人心灵的虚浑状态,颐养充盈的真体,超越具体的实在,解除人与世界的冲突,从而达到万物皆备于我、浑然与万物同体的境界。黄宾虹有时以“沉雄浑厚”一语来代替“浑厚华滋”,它与传统美学中“雄浑”概念的意思正相契。黄宾虹“浑厚华滋”之论,奠定于这样的哲学和美学背景之上。正像梁章钜所云:“浑厚华滋气独全”,黄宾虹的“浑厚华滋”,其旨趣多在“浑全”中得。他重视“全”,其实是对境界的推重。这是黄宾虹论画基本立足点。他视绘画为精神之游戏,而非刻画形迹。他认为,此在唐代王维雪中芭蕉、李思训烟霞飘渺中即有存焉。宋人之所以超出唐代之作,就在于超越形式“刻划”上。他说:“画能使人远,非会心人,乌能辨此?”所谓使人远,就是有超出笔墨意象的境界。他甚至担心人们将“浑厚华滋”停留在笔墨技巧之上,他说:“画之妙处,不在华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细,而在清逸。盖华滋精细可以力为,雅健清逸则关乎神韵骨格,不可勉强也。”堆砌笔墨,不是浑厚;拈弄香草,亦非华滋。浑厚华滋,不是花样翻新的模样,而是浑沦气象的创造。故此,黄宾虹反对技巧的算计,强调艺术的“不可分析”特点。他说:“如董巨全体浑沦,元气磅礴,令人不可端倪。”所谓“全体浑沦”,就是强调其浑然整全的特点。董巨乃至宋画的高妙之处,虽赖笔墨而成,但又不能停留在斤斤计较中;虽然依一定的规制结构而成,又不可条分缕析。它具有一种“全体浑沦”之妙,妙在气象的氤氲,妙在赖于笔墨又超越笔墨的努力。他论米家浑成法云:“观米字画者,止知其融成一片,而不知条分缕析中,在在皆有灵机。”书画观气象,气象浑沦方为佳构。董其昌曾说,字如算子,则不为书。黄宾虹也曾言及此:“唐人奴书,字画平匀,直如算子。院体作气,士习轻之。”所谓艺道中“算子”之习,实是重技巧、轻气象的倾向。读他的画,确实能感到这一“大全”思想。自古以画成家者,必有其特点。就文人画而言,云林之萧疏,渐江之清冷,石谿之乱密,石涛之狂躁,八大之幽阒,一一有其人不可及之处。而黄宾虹也有其独特处,他的厚密、暗滞、艰涩、幽寂和深秀,虽在他人之作中偶有所见,但黄宾虹却将之冶为一炉,成一家气象。他说:“画有纵横万里,上下千年,全师造化,自成一家。”其画可当此评。
苍莽雄放之势,是黄宾虹绘画之特点。他的画,相比明人之僵硬,多了些许柔性,画得更润;又力避云间、娄东之柔靡,出之以雄放。虽绕文气,却伴有力感。墨浓、笔重,草草之笔,也不流于浮薄,墨色淋漓,沉著痛快。他的书风和文风,均斩截有力,不枝不蔓,画亦如此。他说:“画有气,方有韵,气由力生。”他的画多清刚之气,晚年之作更有雕塑感,积点成块,山石密黑突出,密点累积,层层加深,显示出重拙的体量。其黝黑的意味和块面的特征,似有罗丹青铜雕刻的凝重和幽深。
他的画有钗股屈铁之意。篆的遒圆流畅,隶的奇崛方整,在他的画中均有显现。篆隶之味,波折分明,抑扬顿挫,恣肆中有浑莽之象。又喜中锋用笔,笔势浑圆,骨梗在立,凛然有古风。他论画推重明末邹衣白、恽香山之法。香山曾云:“古人用笔如弹琴,断弦入木差可耳。”得金石趣味的黄宾虹,用笔如刀之铦利,又有刻印之味,老辣恣肆,如印刻之冲切自如,古拙苍莽,老而弥笃。他的画有欲语还吞的妙韵,总在顿挫上用力,欲前先退,欲上先下,逆势而入,得鲁公之法,又葆有苏黄的恣肆。他的画以点砸出,如农夫舂米,点点坐实。又如春蚕吐丝,丝丝吐出。他晚年对笔墨内在节奏的把握,如有神助。他说:“缓处不妨愈缓,快处不妨愈快。”此精警之论,非一般弄笔者所可言者。他的画,妙在酣畅处,独行醉墨,是沉醉的酣畅,是放旷的酣畅。他的画重笔墨,轻位置,并非位置不重要。黄宾虹作画,非常重视这“大局”的斟酌,他于无位置中得位置,拘拘于位置,为自己定个框架,设一个定局,画如算子,难免成为法度之奴隶。他的位置在“阴阳向背,纵横起伏,开合锁结,回抱勾托,过接映带”中,在“跌宕欹侧,舒卷自如”处。所以他说:“奇者不在位置,而在气韵。不在有形,而在无形。”他说位置之道,不以安排景物为职志,不以创造可视空间为目的,而如围棋之气局,在做一种大气局,多活眼,做得活。他的位置是一种宇宙流,上下流动,或而厚密,或而空疏,或而一边重一边轻,有倾斜之势,或而上重下轻,有黑云压迫之感,但总在他的点化中,注入活络,变沉重为宁定,转粗放于细柔。他的画虽不刻意经营,其位置之趣可得,远视之则崇山峻岭,平畴远陌,溪桥柳意,层层推进,历历可辨。他的画多取庭院深深之势,墨与水交,分出层次,色与墨融,变出烂漫,不以表面物象布置显示出空间之纵深,而以笔墨氤氲,显出深厚。他作画重“气色”,色正气浑墨正苍,便是他的至爱。色不碍墨,墨不碍色,色墨浑融一体,别无判隔,所谓丹青隐墨墨隐水。他的画忌南宗末流常犯的“松懈”之病,多画得紧,黑密深厚,似乎气都难以透出,然而他却于此中得性灵回旋之自在境界,寓灵动活络于紧劲连绵中。他的画还有墨色晕染一种,不是满纸短促的枯笔线条,水气重,墨淋漓,给人湿湿的感觉,色墨浑融一片,多用破墨法,层层晕染,边际微妙。又有他特别拿手的渍墨法,以融墨之笔蘸水,快速戳于纸上,水墨旁沁,并非一味漫漶,那样会出现他所说的云间、娄东柔靡之病,而有行笔之迹,既给人烟雨空濛的感觉,又有清爽自立的骨骼在。
似乎黄宾虹一生追求的活络,都从微妙中觅得。其于艺道,极尽盘桓,梦寐求之。夜月中参悟,晨课中拾得,远游中体味,古迹中摩挲。他留下的文字和图像是其参悟后的很小一部分,可以略见其一生探索之痕迹。正如傅雷评他的画所说:“笔致凝练如金石,活泼如龙蛇。”他的画看起来很“重”,落脚点却在“秀”。他说:“作画须楮墨之外别有生趣,趣非狐媚取悦,须于苍古之中寓以秀好,极点染处见其清空。”他的“秀”不是表像中的绚烂夺目,而是于无秀中出秀,无春中见花。一如云林所谓“源上桃花无处无”。其“浑厚华滋”之道,允为出秀之法。他说:“偏于苍者易枯,偏于润者易弱;积秀成浑,不弱不枯。”干裂秋风与润泽春雨截然不同,在画家妙笔点化中,盎然春意从萧瑟枯朽中溢出。他说:“有明沈石田、董玄宰俱自子久出,秀韵天成,每于深远中见潇洒。”其浑厚华滋之创造,即于深远中见潇洒。从形式上看,其画厚密、沉重、迟滞、粗莽,他却要追求空灵、韶秀、清澈、高华流丽和燕舞飞花。他说“要生,要拙,要涩,要茅,要晦暗,要嫩稚”,他却于此超越俗尚,自臻高格。他的画虽无山红涧绿,却也见天香阵阵、芳菲十里。其画风姿绰约处,如金石中的烂铜,如老树中的新花,又如千年古潭中暗绿的苔痕萝影,又如温润细腻的翡翠绿玉。其画之至境,或可以晋人“幽夜之逸光”一语来方比。其枯而见秀之方甚多,以下通过几个方面来略述其意。黄宾虹是传统文人画的接续者,超越形式是文人画的宗旨,也是其论画要则。他说:“取象于笔墨之外,脱衔勒而抒性灵,为文人建画苑之帜。”超于象外、独抒性灵,黄宾虹于绘画之道的一切努力,都建基于此。黄宾虹说:“凡画山,不必似真山,凡画水,不必似真水,欲其察而可识,视而见之而已。”他于此提出了“别峰相见”的观点,颇解人颐,他说此受到禅宗“教外别传”的启发。作此峰则非此峰,意思是不在峰中,不在笔墨中,不在意象中。文人山水之独特处有二。一不将山水当做“风景”。如果只是从山水外在形态上去参取,山水成为外在之景物,我成了一个爱山水之美、画山水之象的主人,山水成为我控御的对象,成为一道“风景”。这是与文人山水大异其趣的。文人山水,画山水,是画一片心灵的境界,画人与世界优游的感觉,此中之山水是与人相与优游之“存在”,而非为我览观之对象。故而说山非山、水非水。二不将山水当作心灵的比喻、象征物。虽然文人山水画强调抒发性灵、表达内在情感,但表现在画中的山水绝非“内在情感”的“外在呈现物”,如果是这样,山水本身只是一种媒介,从而失去独立的意义。这种符号论的解读与文人山水的事实相去甚远。在文人画中,艺术家的心灵照亮山水,山水既不是一种对象,又不是一种徒然外在的呈现物,而是与人“共成一天”、组成生命境界的“相与”之生命,是与我“相见”的“别峰”——非以物质对象、象征符号呈现的生命之丘壑。
质言之,黄宾虹不是没有可议处,他是一位有很高学养的艺术理论家,但其理论与实际的创作间,时有不相吻合处。理过其辞、以学问为画,多少也伤害了他的意象创造。他追踪古法的过程,是为了立自我之法,但为古法所执,在他的画中不是没有显现。即就其理论而言,也有重复处、因袭处、不够圆融处。但黄宾虹是中国近百年罕有其匹的画家,他的独标清流的抱负,有深通中国哲学思想的智慧,有对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穷幽入微的理解,尤其在笔墨一道的研究所得上,上穷数百年,未有其人,他的研究结论,是对中国绘画传统的绝大贡献。他一生如此执着地探求他所认可的艺术道路,执着到有些僵化,所留下的书画之迹,记载着一位真诚的艺术家的灵魂和艺术水准,与那种浪得其名的所谓大师划然有别。黄宾虹创造了一个令人神往的艺术世界,又开启了通往中国传统绘画智慧世界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