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美术网 作者：马钦忠
一
中国传统工艺技艺日益陷入二难处境：
一方面，是传统技艺水平下降，许多“绝活”传人后继乏人，技艺水平江河日下，少量存活的也是市场需求量萎缩，生存艰难。虽然还有经常见诸报端的工艺美术师如何如何震惊世界之云。坚请勿信，定为杜撰。
另一方面，中国沿海几省市区如福建、浙江、江苏、山东等地，工艺美术作为创意产业重要行业，出口贸易产值甚高，颇有兴盛之象，但其实与我国低端服装委托定单贸易类似，用我国各种宝贵生产要素，以最低廉之收益，加工外邦之“民族工艺”；以我之技，成外邦之“艺”。工艺出口比其他行业还多了一个生产要素，即技艺。
我们忧心如焚：我国的传统工艺美术造型日趋没落，守艺者、国粹者奔走呼号政府，类似清末遗老遗少一般呼请制定特殊政策保护中国多个地域的传统工艺造型以免于遭遇覆灭。我看，难逃此运且非“厄运”，不与人们的生活诉求紧密相关，不伴随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味的变迁而推陈出新，“抱残守缺”而可兴旺者，根本就是悖离基本的生活变迁规律。
我们终究还应该高兴，传统工艺造型，“技”与“艺”亦可分，工艺美术的大笔出口定单，即是这些从业“传人”弃“艺”而以“技”为他人之服务的业绩。可见，此“技”非得此“艺”方得传承。
因此，我的观点是，传统工艺造型的当代新生和发展，并非是单纯的学术问题，而是一个综合产业经济学和公共政策中关于工艺美术行业的制度设计问题。
二
上述二难处境告诉我们这样两个必须面对的事实：从中国传统工艺美术造型乃至整个工艺美术行业普遍存在这样的问题：其一、绝少有面向当代生活的工艺造型，主要为近百年乃至几百年沿袭下来的造型样式，多以传统的民族民间美术图像的“公共善”趣味表现，与当代生活根本没有关联；其二，消费者群体也逐渐流失，并以更快速度锐减，正如我们要振兴许多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我认为终究是徒劳的，任何一种缺乏社会支点和深入人们的生命行为的文化必死无疑，而且“死”了无所谓遗憾；没有永远可以青春、生命力兴旺的生命，也同样不可能有一种不死的“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不能为当代人、未来的人造福的文化并且还要与当代人争稀缺资源并让当代人为之“殉葬”的文化遗产一定是坏文化。“文化”的西文意思为耕植而生生不已，中文为“文而化之”亦达到生生不已。“生生不已”就是文化造福后代、荫及子孙的“公共善”价值，“死鸟”还强行让它飞起来，那才是恶之大恶。
我的意思是说，中国传统工艺造型及其技艺要随社会文化和人们的生命行为及审美诉求而“活化”之，缺乏“活化”能力和作用的就该走进博物馆，退出生活伫留在那儿让人们记忆。
但是由我们的工艺美术委托定单的繁盛，又让我们看到了“技艺”的“活化能力”，借外来的“艺”而使某些行业“活化之”。这里举一个例子为证：瓷器是中国最古老的技艺；从造型、纹饰、工艺影响世界，但今天最劣质的瓷工艺品就是中国出品的，而深受中国瓷工艺影响的英国、法国、俄罗斯的瓷工艺品却是天价。原因就是我们关于瓷艺的形体、纹饰没有长进，还是沿袭老祖宗的那几道“绝活儿”谋生，因为老祖宗的遗产后代子孙谁都可以沿用，无所谓版权和知识产权，相互仿制，互相压价，结果却成了地摊货，代表中国的“China”恰好以地摊瓷代表中国产品，令今之我辈唏嘘不已。中国人就是这样保护祖宗遗产的，把200年前欧洲王室和豪门精英争相设中国瓷器收藏室的“China”变成为今天的瓷器垃圾。
如果是这样挖掘中国的传统工艺精粹，挖掘即等于破坏。
三
从产业经济学的角度讲，中国工艺美术造型是当代生殖力弱化的行业，但从产能基础和储备还有着巨大的可挖掘空间，甚至还没有得到有效开发。这是尖锐的矛盾，也是困境所在。必须找出当代生存之路，才可能有效地保护我们的诸多工艺美术文化遗产并得到新生，服务和塑造人们新的审美空间和生活品质。因此，保护和发扬中国传统工艺造型的诸多文化精粹必须从产业经济的制度层面进行推动。唯有这个行业的产业振兴，才可能找到保护国粹的成功之路，仅仅呼喊、埋怨、提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因此，工艺美术造型首先是产品，是由产品所构成的产业形态，是由产业形态所形成的供给与需求的有效对应和互相拉动，所谓“创新”才能有切实的社会基础。这是从概念层面一定要确凿不疑的认识论要求，不是工艺美术，而是工艺美术所构成的工艺美术产业。
这存在三个严重问题：
第一、中国工艺美术的传统造型的产品形态与当代社会需求主旨严重断裂。
我们的工艺美术造型多为传统样式的重复、拷贝，几乎没有创新。虽然在较小范围，有一批受众，但多为边缘群体，非主流人群，而且主要问题是也进入不了主流商业空间。根本原因就是这些工艺品造型作为产品与当代生活脱节，缺乏时代趣味的形体表达和介入当代生活的精神品质的力量与能力。这里可以举两个对应的例子，一个是“琉璃工坊”，一个是“施华洛世奇”。“琉璃工坊”就是中国传统工艺造型、中国传统的材料语言形态的当代转化，但紧扣当代时尚文化潮流，同时又把中国民俗文化精粹很好地与当代生活嫁接。“施华洛世奇”的产品原为奥地利的“民族工艺”，但他们同样有效地与时尚文化和当代人生活趣味的有机介入，紧跟时代发展步伐，将民俗民间文化主题设计语言紧密结合，随时代一起成长。所以，它们都找到了成长空间。可能我们的“精英学者”和“艺术精英”很不屑于此，这便是我们的悲剧。
任何不能有效介入当代人生活的产品，管它有多高的技艺，一定会被人们抛弃的。
第二、产业模式与当代商业模式断裂。
我们的传统工艺美术造型以及相应的产品供给，多是以工作室和小手工艺作坊方式进行行运营。因此，传统工艺美术的设计师和造型师以及所谓物质文化的第几代传人多以工艺美术大师作为市场召唤力和产品推广人的政府认证来标榜自己的“艺术成就”；仿佛一旦靠近“艺术”，就身价猛增，这完全是误入歧途；相反，产业模式是品牌确认、形体设计的知识专属、制作技艺的技术专利构成产权归属，进行推广宣传。突出个人反而是不利于产业模式的健康发展和市场运作。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要想发展中国工艺美术的传统造型的当代新生，没有一个有力的当代商业模式的建立和产业理念的设计及运作，仅仅从单纯造型上去找突破口，只可能为他人作嫁衣，劳而无功，娱人娱己而利他人。
第三、从业人员技艺、观念与当代生活发展断裂。
中国工艺美术行业的从业人员多为家传技艺，师傅带徒弟，边打工边学习的简单模式，多为美术创意和设计师制作组里的下道工序和末端工序的手工劳动者。整体从业人员素质严重远离当代生活趣味空间，更不可能感受出当代设计潮流和人们日益增长的对工艺的审美诉求。靠这样的群体推动工艺美术的传统造型新生，结果一定是“天方夜谭”。
相反，中国的美术院校和设计学院又极少有专门针对中国传统工艺造型的深入研究和设计研究以及产业发展研究和教学等综合一体化的产、学、研一体机构，一入美术学院便看不上工艺美术的传统造型，看上了便成了自娱自乐的爱好，因为走深了便难以找到谋饭吃的处所。由此造成的愈发严重的问题：一方面是这个产业的规模和巨大的就业群体迫切需要有理念的高端专业人才的介入，另一方面又根本没有提供这方面的适销对路的人才来源，再加美术行业的整个人群对工艺行业的美术理念的专业歧视。这三方面造成的危局短期内不可能得到改善。
四
怎样从根本上改变中国传统工艺行业的当代生存方式及产业振兴呢？
我想先摘录一段台湾关于传统工艺行业的“公共规划”条文，这对我们的进一步讨论大有裨益。
（四）传统工艺技术
概要
为发挥公众的创意天赋，建立地方特色，促进观光发展，建立终身学习环境，增加就业机会，型塑台湾地区产业形象，并带动传统工艺技术转型为文化创意产业，也促使台湾地区传统工艺技术得以日新月异保存下来，建构一利于台湾地区工艺传统产业往知识型创意产业蜕变发展的优质环境平台，以促进台湾地方工艺振兴，激发当代工艺创新活力，提升公众生活文化品味，期能藉由工艺文化的创新发展来塑造21世纪台湾文化新样貌。
工作概要包括：
1、设置工艺文化园区（莺歌多媒材造型中心规划执行、台湾工艺文化园区设置计划，苗栗工艺创意信息联盟生根计划）。
2、发展地方工艺（办理补助地方工艺振兴活化、推行工艺标章制度、提升工艺产品开发能力与工艺人才培训）。
3、 推广台湾生活工艺（举办台湾工艺节展演推广活动、工艺产品发表展售会，推动工艺新生活运动及台湾工艺之家、工艺之店设置计划、厂商沟通平台设置计划，加强品牌包装设计）。
效益
1、设置台湾工艺文化园区，带动台湾地区工艺文化及产业之发展。
2、设置莺歌多媒体材造型中心，促进台湾工艺媒材多元化之发展。
3、设置苗栗工艺地方产业交流中心。
4、建立台湾工艺之家、工艺之店等工艺推广据点达200处。
5、预计培育工艺文化产业经营管理、设计及技术研发等人才计600人。
6、建立优良工艺品标章制度，每年完成100件以上优良工艺品评鉴。
7、办理50个小区工艺产业辅导。
8、办理全地区及国际性工艺文化节活动，预计办理4场，以发展小区生活工艺、凝聚地方认同意识、增进族群和谐并促进国际工艺文化交流。
期程：92—96年
经费：总经费14.91亿元，91—92年已编0.83亿元,93年0.52亿元。
主办机关：“文建会”
（摘录《中国创意产业》133页—134页，中国经济出版社，2006年）
我认为这是一个极佳的关于传统工艺技术转呈与当代生活嫁接、以产业振兴为龙头、以落实产业园区的具体时间为基地、以人才培养和研发为基础、以活动和若干件优良工艺品评鉴为措施的制度设计，并以政府提供公共基金作为供给这一行业的“公共产品”。我们喊了这么多年的工艺美术产业振兴，有那么多领导激动人心的动员和鼓励，但从来未见这么扎实的“制度设计”和基金保障。
根据中国目前的现状，我提出下列四项振兴建议：
第一、设立政府扶持基金，落实到具体项目、计划、时间节点，做出切实可操作的工艺美术传统造型转化、新生、发展的行业规划和制度以及相应的激励机制和绩效机制，着重点首先关注于工艺美术设计和产业运营的人才培养和发展，特别是结合中国产业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工艺美术的传统造型的当代转化既是独立产业，更是服务于各种工业品的美学品质的重要内容，比如世界上的诸多豪华汽车都与高级工艺产业相结合（如玛莎拉蒂与爱马仕等）。
第二、改变现有产权运营模式，由知识资本、金融资本相结合，以示范性的园区建设加以推动，从品牌、推广、销售一体化的窗口建设和系统的知识产权保护与专利保护相结合，切实为开拓者和创新者保驾护航。
第三、建立常规化的以鲜明设计导向为主旨的面对当代审美生活和时尚趣味的以传统文化元素为基础的每年N件作品评选，对成功的作品从知识版权和奖励上给予特别激励；同时落实到具体企业，以互动互利模式推动产品和造型创新，并提倡民族文化基因文化转化和当代生活的价值倾向有机结合的设计拥有优先获取公共基金资助机会。
五
我的观点是：仅仅单纯地提出什么传统工艺造型的研究并期望由此带动中国传统工艺美术行业的振兴，那是不可能的。它不是一个单纯造型的高度的实现就可以带动行业的发展。历史上，传统工艺美术是中国农耕社会简单工业的最主要成就，它融汇了中国人的智慧、品格、趣味，对美好生活向往，是对打造生活空间的艺术化追求的具体内容。分布广泛，从业人群众多，代代相传，是民族文化生活的重要的物质承载方式。在改革开放前，当其他产业无法进入国际舞台之时，工艺美术行业担当重要职责，所以没有进步与否，振兴与否的忧虑。改革开放30年，中国成了世界工厂，工艺美术落后下来，尤其是作为一个行业的良性运转越来越多地揭示了缺失的诸多环节。
从新经济学增长的理论作为工具来思考这一产业，三个核心要素，没有一个是够水准的：其一，作为内生性的技术进步与发展，在设计水平上，造型表现上根本就缺乏介入生活的能力，更无所谓满足人们的审美需要；其二，从人才素质和从业人员的综合能力上，不是上升了而是下降了，而与此相反，大批的美术学院既不针对性培养这方面的人才，毕业的学生也不屑于从事这一行业；其三，知识积累就是家传的，祖传的，上辈延续下来的，缺乏创新，缺乏新意识，缺乏新取向和新价值观的介入。综合这三方面要素，按产业经济学的“结构——行为——绩效”范式，把工艺美术的产业互动效应模式陈列于下：
回到我们第一节的论述。
从上表左中右三边可看到尖锐对比：1、从中间看，作为中国工艺美术产业内生结构系统完全是断裂的，从结构——行为——绩效缺乏有效互动性和紧密联系，且因此绩效极差。2、从左边看，外方委托订单的结构——行为——绩效却赚取了最大市场值，原因在于有知识产权的原创性设计和品牌以及资金投入，以此控制终端产品质量。有意思的是，如此差的“中国工艺”变成“Made in China”就合格了。3、从右边看，政府获得了丰厚的税收和众多就业的社会效益，但却没有提供任何有利于工艺美术产业振兴的公共物品的供给。
这是一个不应该如此被忽视的产业。2009年全国工艺美术行业GDP为2800亿人民币，出口额为930亿人民币，还不包括外国设计直接供给中国市场的部分。如果我们的设计创新能跟得上，综合效益会更高。
我的建议是：从政府层面，不论是从创意经济和解决庞大就业队伍来说，工艺美术这一劳动密集性行业的振兴都将会有巨大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不是仅仅提倡，而是要从知识产权保护、产业园区的优惠政府和孵化资金等方面入手，去推动工艺美术行业内生性的结构——行为——绩效的建设。从产业内部结构来说，怎样从设计水平提高品牌建设，人才素质和人才培养，以产业品质和设计竞争的积极激励机制吸引和召唤创意精英的投入，更新知识模式，将传统技艺不是看成一种套路或程式，而是看作基因去优化、重组产业结构。
唯其内生于这一结构——行为——绩效机制中的传统工艺造型以及这一行业，才能切实找到未来。文内引用的台湾例子，就是极好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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