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选自《中国书画》 作者:李燕(作者为李苦禅之子,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历史上,文艺家或名人的作品,艺术价值和商品价值往往是不相称的,其原因多在生前与身后命运之操控。曹雪芹的《石头记》和他常画的石头,生前一文不值,身后虽神光射斗而文稿原画却片纸无存,虽出斗金也难觅一字。慈禧太后生前赐予大臣的福寿字,得之者奉为和璧随珠,耀祖光宗,而忽临民国,则如敝屣,竟有贱购于地摊者,用以剪做鞋样。如今,商业大潮波谲云诡,世态炎凉逐势趋利,全然与艺术本身无干的因素却在艺术价值的灵光外面设下了层层迷障。例如,凡某家之作品,不论原因如何,一旦有升值趋向的“共识”,则立即有冒名伪造之作蜂拥而出,鱼目混珠。更有借助先进伎俩之宣传,拉帮结伙,布网设套,引众上钩,更便于洗钱。
先父李公苦禅,一生命运多舛,其作品的命运也自然可以想见。他平生从不阿贵卑下,反而对穷困学生与下层民众格外厚待,故凡弟子、友人手中无一不有他的无偿应嘱之作,少则一两件,多则十件,甚至二三十件。裱画名师刘金涛回忆道,美术学院门外卖烤白薯者向他求画,他也慨然而赠。
俗话云:“在商言商”。商场不言无价可标的侠义心肠,只言行情利市的升落贵贱。商界既知李苦禅的为人,便自然把难求者的画价高标于李氏之上了!于是彼时有人戏言:“造一张李老的画比求一张李老的画难多了!”亦有抱不平者对他言道:“画价对您太不公道、太不公平了!”他则笑道:“京戏《苏三起解》的崇公道一出场,念道‘你说你公道,他说他公道,到底谁公道?台下都知道!我叫崇公道。’再者,画价高低归人家管,我只管艺术不低就很好了,咱们何必管人家的事呢?”
苦禅老人辞世之后,其作品虽无商场炒作,但历久弥清的艺术价值和其中蕴含的人格精神却在有识之士们的心目中渐趋明晰。再加之新贵们附庸风雅的时髦追求,以及名贵礼品在交际场上的趋热需求,苦禅老人的画价正在依照“自然市场规则”,虽慢而稳地上升着,近几年则升势尤显,一幅售价三十万、六十万、一百八十万元乃至五百万元左右的已不乏例。于是伪造之作亦日见其多!从私下出手的到画店出售的,从“小拍会”到大拍卖行,李氏赝品月月皆有,于是花重金购为珍宝者,多成宣纸垃圾,而卖出者则有“一经认购,概不退换”为铁盾,竟无人担责!因此,辨伪之事,已成收藏界关心之首,对待市场上苦禅老人的遗作亦概莫能外。
对李苦禅的作品,识真方能辨伪。欲识真必须对他的各时期作品有一番系统而认真的研究方有比照真伪的客观标准。根据多年来本人发现的相关问题,分别列述如下。
最主要的问题是,观画者惯以李苦禅老年时期的作品风格为范本而断真伪。多年来,李苦禅早年作品往往被当成赝品或“非代表作”对待,以至价位大受影响。殊不知他在各历史时期的画风是有所不同的。大致可以这样区分:第一阶段,1922年前的“高唐时期风格”。第二阶段,1923年拜师齐白石门下至1929年间的“早期师承风格”。第三阶段,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题材丰富、画面洒脱的风格,画中更寄寓爱国民族气节。第四阶段,1949年至1958年的“新”“旧”波动画风。第五阶段,1959年至1964年的“盛期风格”。第六阶段,1965年至1971年“非常时期”画风。第七阶段,1971年底至1976年“宾馆画”与“批黑画”的“后非常时期”画风。第八阶段,1976年至1980年上半年的“老年画风”。第九阶段,1982年下半年至1983年仙逝前的“晚年画风”。以上九段仅系相对而分,终究画风一如人生,亦如不断的长河一样,后段的画风中或多或少地会保留先前各阶段的成分。
1976年“四人帮”垮台,浩刧终止,李苦禅又焕发了艺术青春。此后到1982年上半年,是他一生中冲上顶峰的“老年画风”时期,此时代表作有历史上篇幅最大的《墨竹图》(两件)和历史上篇幅最大的大写意花鸟画《盛夏图》。此时作画题材如故,而“大黑鸟们”仍属最爱,此阶段作品尽将他平生的学识、阅历、功力等诸多文艺修养并人品素养熔铸其中,自然生发。古典云“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庄子云“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既雕既琢,复归于璞,“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李苦禅老年书画俱臻此境。方今仿造此时之作的赝品充斥市场上下,尤以“大黑鸟”为题材者有九成以上系赝品。赝品中绝大多数为技巧毫无功底又不了解作者生平者所为,往往犯些明显的常识性错误,他们和个别有身份的“理论家”、“鉴定家”因乏笔墨实践和多见伪作,也会误以为毫无根据的狂涂乱抺即是“大写意笔墨”,散乱无序的堆积穿插即是“大写意章法”。尤其书法用笔更是出手即漏底,或矫揉造作,或棉软乏力,或年代风格错讹,或文句不通,更有妄将字画撮合者,文不对题,错白字迭出。尚有不明题材,将渔鹰标为《鳬鸭图》者,将“鸬鹚”误为“鹭鸶”者,殊不知世上绝无嘴上带勾的鳬、鸭,更没有短腿生蹼的鹭鸶,如此甚乏常识之例,不一而足。另外,赝品中还有少数出自有些国画功底者之手,常将已出版的李氏画集之作照样全盘摹下,或将两三幅画拆为“零件”移花接木,另行组合,初看形貌似乎真迹,定睛细审则立显行笔乖张霸气,能放不能收。勾嘴与爪的用笔或显造作颤抖,或板若僵虫。松石用笔尤显狂野。画竹或奇轻奇重,或聚散不当,反成“墨猪”。此等赝品更有贪作大幅者,有一幅丈二《松鹰》竟一时瞒过一家很有身份的刊物,登载于封三,持此为据到处兜售,辗转被我鉴定过五次之多!仍有人不失兴趣,时人鉴赏能力之可悲,由此略见一斑!还有一幅《渔乐图》丈二横匹,上有鸬鹚九只,“庚申初秋于北戴河”所作。苦禅老人创作此画时我在场,如今早捐献于李苦禅纪念馆,李氏平生如是之作仅有一件,忽又冒出一件,全系伪劣之技临摹,笔墨狂野无根,鱼鹰结构全错,通幅急功趋利之浮躁邪气,咄咄逼人!此类赝品以多用印章唬人,常用其无名氏篆刻的朱文闲章“以学愈愚”(细长方形),白石老人篆刻的两对方形印“李英”(白文)、“苦禅”(朱文)和“李英之印”(白文)、“苦禅”(朱文),此两对一对小一对大,刘冰庵篆刻的长方形朱文印“李氏苦禅”、罗祥止篆刻的半圆形白文印“禅”、大康篆刻的方形朱文印“踏天割云”,邓散木篆刻的大方形朱文印“苦禅”,以及韩天衡篆刻的长方形朱文印“八十后作”等等。粗看尚似,细审则全然不懂各家刀法特征,印泥亦非李家所用,所钤之位置更是不明李氏习惯甚而有乖用印常理。还多将宣纸作旧泛黄出霉斑,或者就以老旧宣纸伪造。殊不知李苦禅到老年很珍惜家存古宣,不舍得轻易用之,故绝大多数作品是用存放数年至二、三十年的宣纸所作,为宾馆使馆所作的画更是使用新宣纸完成。而且他从60年代到老年的作品多不张挂,至今观看亦如昨日之作,只有极个别赠送他人之作,由于人家缺乏藏画知识或遭不测之事,偶有损伤残旧泛黄斑泐之痕。
根据近年来发现的新情况,应当提醒收藏李苦禅作品者仔细留心。2006年本人发表了一篇《近几年发现的李苦禅作品》,提及家父年轻时临摹学习吴昌硕、八大山人的画,近年偶有发现,虽很少但更显珍贵,于是便有造假画者以做旧宣纸临摹吴昌硕与八大山人的画,却题上“李苦禅”名款,连字体风格也学吴昌硕的题画字体。如此赝品越出越多,岂有“历劫数十年尚存”的这么多“苦禅早年珍品”?其中竟然还有临摹八大山人的四条屏,一条不缺,“品相挺好”,再看笔墨功夫,或野或软,又多败笔。藏家若遇此类者慎之为宜。还有一种造假者,练过多年大写意,临过几年字帖,所以往往照李苦禅老年或晚年之真迹仿真,笔笔临摹,绝不更改原样,甚至连大篇题字(包括上款)都依样仿造,印章也借电脑如样造钤,更令买主确信的是,还伪造了我的小字题跋(鉴定)和小印章“李”与“李燕之印”,只是他不通文义,将题跋彼画之字生移此画,或者虽未乱移,但字体散涣,了无行气,并无本人小字的功底。至于印章篆文稍一放大去看,全无篆刻家孙竹(白石翁弟子)和康默(康殷之侄)的刀法功力。如此蒙骗外行和只会纸上谈兵而无笔墨功夫的“鉴定家”是绰绰有余的,但在真正收藏家和大写意笔墨长期实践者面前是通不过的。有一幅伪造李苦禅60年代初(壬寅年冬)“为鲁萍弟写”的四尺中堂《松鹰图》最为典型(详见真伪对照图)。另有移花接木者,将李作两、三幅的局部拼在一幅上,如有一件上电视“鉴定”了的“松鹰图”,更自作聪明地将作者逝世前不久仅题在一幅《松鹰图》上的“独踞一隅,神往河汉……”又抄摹于赝品左侧。如果鉴定者细心到李苦禅纪念馆和作者的画册里看看,是很易明鉴而不会浮躁草断的。
至于名人、“家属”的鉴定题跋也不可轻信。有的苦禅老弟子与友人已成名家,但因曾与李苦禅老人有较深的感情,“感情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一见题有“苦禅”的画即为之动情,慨然题跋,竟将赝品题成“真迹”了!这类赝品最易让人深信其真。曾见一位老弟子题跋的“苦禅”款之作和一位著名的古字画鉴定家(已故)题签又书跋的“苦禅”款之作,竟有很明显的败笔,画风亦小气造做之至。另有仿我或家兄李杭笔迹的鉴定题跋,认真仔细比照,真伪自现。尤其我的字,往往很小很小,为的是不伤原作章法布局,甚至题在很不显眼的地方。况且本人之阅历、文化艺术水平所决定的题跋风格、行文习惯与相关于该画的相应内容等等,也不是“文革”文化断层后急于谋利的作假者所能饿补而及的。
还有用电脑合成照片做赝品伪证的,其低劣者将赝品做成画家本人或鉴定家的背景,以证明此画确出于画家本人之手,确经名家鉴定,往往很容易从画与人的比例和衔接轮廓以及光源错误中漏出破绽。其高者把某名家写字时的照片搞到了,然后在其笔下位置平摊赝品,而该名家的笔尖恰好定格在鉴定题跋过程中的某一笔上,颇能蒙人上当。再有一种是可“模糊化”解释的照片,例如有人持一件“苦禅”款的丈二《松鹰》横幅,嘱我鉴定,我说:“此画已见两个大拍卖市场,这是第三次见到它了。它是十足的假画,是‘还没学会撒谎就忙着骗人’的典型。”其间他们照了好几张照片,不想日后持此照去证明李某“亲自鉴定为真迹”。鉴此社会道德之沦丧,为谋利而不择手段,我已慎重对待镜头了!
更有别出心裁者在李苦禅等名家赝品的画签或包首上按一指纹,称其系鉴定家之指纹,反正你很难请公安技术单位专为你去比测指纹,他却能让你大大减少疑虑,尽快上当。
另有制造谣言与伪出版物(或整开,或抽换其一张),谓之“此几百件是李某从家中取出通过深圳画廊卖到香港的”、“经李家家属通过的”、“从画家李某处征集”云云,皆是将李大师家属混同于混世之徒而对大师之圣人家教一无所知,乃乏耻行为也!须知李大师成批量之作,约五百件皆由家属无偿捐献国家,藏于各馆中。大师生前为中国画研究院义务作画近三百件,皆应存于该院,仅一小部分由公家用于他处。
本人应邀写此文章,目的在于希望方今喜好收藏名家字画者,心中明白“市场艺术”和“艺术市场”与艺术家及其作品之间的真实关系,由此真正理解李苦禅及其艺术,进而沿着他的人生脉络去分辨其各个历史时期的艺术特征;识真方能破伪。鉴别字画的高下真伪,本是一门不浅的学问,急功近利的商场风气往往迷住了人们的心窍,令一些收藏者心气浮躁,不去认真研究丰富有序的相关资料,更不认真比照很容易看到的精印真迹画集,甚至犯了唐代大理论家张彦远早已指出的错误:“(对字画)时人贵耳贱目,罕能详鉴!”(只听人家喧嚷什么人如何有名气,什么画多高,却不想用自己的眼仔细看,怎能有精微的鉴别能力呢?)
此文题为“浅议”并非过谦之意,本是由于本人从来将艺术鉴赏与真伪鉴别看作很深的学问,同时也想借此机会奉劝屡屡上当于赝品的人们静下来,或端正收藏动机,或好好研究研究这门学问,提高自身的真正文化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