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飏:探究中国山水画“虚空”的艺术境界

发布时间:2013-09-28 13:45    浏览:769次

来源:翰墨书画网

    内容提要:中国山水画的一大特色是具有“虚空”的艺术境界,画中留有大量的虚白并呈现出空灵的意境,它蕴含着深刻的含义,反映出中国文化中独有的宇宙意识、情感方式和审美情趣。
    关键词: 山水画  虚空  宇宙意识  情感方式  审美情趣             
    中国山水画发端于魏晋时期,最初是作为佛教绘画的背景,自五代宋元以后逐渐获得其独立的地位而愈加成熟。欣赏中国山水画,我们可以体会到其笔法、构图之中弥漫着的“虚空”的艺术境界,它们代表的是中国文化的整体精神。从对山水画如何表达出“虚空”意境的探寻中可以反映出中国文化中独特的宇宙意识、情感方式和审美情趣。 
    中国人的宇宙观意识不同于西方。希腊人发明了几何学和科学,他们的宇宙观是以客观的、数理的方式来看待世界。一切艺术作品也都成为可以用精确的数值加以测算衡量的物体。在雕塑中他们注重人体的比例、肌肉的力度,在绘画中注重光影的设置。希腊的艺术观影响了几乎整个西方艺术,到后期的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们更是热衷于透视法、解剖学,世界在他们眼中并不神秘。西方的画家们试图用各种科学的手段来表现他们的作品,而中国绘画却没有沿着这样的轨迹发展,这在于中国与西方有着完全迥异的宇宙观和世界观。《易经》中说:“一阴一阳之谓道。”世界以一种阴阳交替,虚实相生的方式运转着,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故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1]所谓“道”就是浑然一体的东西,不能用语言明确地描绘出。这种混沌一体的无形之“道”似乎是虚无的,但其实是最真实的存在,它是一切事物得以产生的最终根源。因此中国人的宇宙观从一开始就含有虚无的色彩。后来庄子又发展了这一思想,并多次强调虚无的重要性。《刻意篇》有:“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於忤,虚之至也。”《天道篇》有:“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所谓“虚”,实质是消解了心与外物的对立,保持心灵的虚空状态。在老庄学说中“虚”含有唯心主义的色彩,但却对中国艺术的形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中国山水画常以虚境反映实景,用抟虚成实的手法表现出画面的境界。宗炳指出:“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2]古代画论中还有“丈山、尺树、寸马、分人”之说,中国山水画虽没有西方绘画的那种透视角度,却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反映出画面的“虚空”境界,主要体现在线条的运用和对空白的布置上。 
    自古以来书画同源,书法用笔有中锋、侧锋、圆笔、方笔、轻重、疾徐等不同方式,山水画也以各种运笔方式描绘出线条所构绘的世界,在线条的伸缩有度,变化多端中虚实相生,张驰有度。庄子在《养生主》里写道:“游刃于虚,莫不中音,含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中国画中线条的流动就切合了这样一种“舞”的境界。“在这舞中,严谨如建筑的秩序,流动而为音乐,浩荡奔驰的生命收敛而为韵律。艺术表演着宇宙的创化。”[3]这舞动的韵致,来源于对宇宙生命的体验,又同于“道”的境界。故董 在《广川画跋》里说道:“且观天地生物,特一气运化尔,其功用秘移,与物有宜,莫知为之者,故能成于自然。”正因为将天地万物纳于胸中,才有了画中的气韵流动,才有了“俯仰于太虚”的超越情怀。 
    中国山水画又注重对“空白”的运用。中国画不象西洋画那样在画布上涂满底色,而是留有大片空白。因为宇宙万物本来就是一团虚空的浑化,在虚空中才有气韵的流动,才有万物的生长空间。正如老子所说,有了车毂中间的空间,才有了车的作用;有了器皿中间的空虚之处,才有了器皿的作用;有了门窗中间的空隙,才有房屋的作用。所谓房子、车子、器皿中间的空虚之处看起来是无,是空虚的,其实是构成这些物件必不可少的部分。因此“空白”是使虚的空间化为实的生命。我们欣赏山水画时可能忽略这一部分,但是它却以虚无的方式真实存在着,并影响着整幅画的境界。
“空白”亦是心灵自由的反映。庄子曾说到画家解衣盘礴,这是一种其正艺术的状态。徐复观说:“庄子为求得精神上之自主解放,自然而然地达到了近代之所谓艺术精神的境域。”古代艺术中强调“虚静”,其实就是以一种超越的心灵“澄怀观道”,从而进入一种深层次的体验,反映在画中,即为一种对“空白”的表达。董源的《潇湘图卷》、赵幹的《江行初雪图卷》……在空白的运用中表达出寥远寂漠的意境,不能不激发起人们对于生命的感叹和对于永恒的理解。所以“空白”之于画又通于禅境,禅宗重视心性,主张“以心传心”,其实讲求的也就是随心而为,自在无羁,将万界一切看成空,从而达到心灵的自由和解脱。惠能有一首著名的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们在王维的画《雪溪图》中感受到的就是一种“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纯真境界。李唐的《清溪渔隐图》,寥寥数笔,似有儿童般天真的拙趣,却将隐身世外的意境衬托得那样空灵。这些画中都透露着深深的禅意,其间的“虚空”境界往往触发人心灵深处的情感。故而“空”并不为“空”,“无”也并不是“无”。山水画中有对禅意的抒发,又有对禅意的升华,将有无之间,虚实之间完美地融合了起来。宗白华说:“中国画家面对这幅空白,不肯让物的底层黑影填实了物体的‘面’,取消了空白,像西洋油画;所以直接地在这一片虚白上挥毫运墨,用各种皱文表出物的生命节奏。”[4]闻一多评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时说道:“这里一翻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5]诗是这样,画也是这样。正因为中国人“融万壑于一体”的宇宙意识,重视自然,强调心性的生活方式,使得一切物都带上了感性的色彩,于是有了画中的空灵和虚白,它使人惆怅、宁静,而又充满对生命的渴望和珍爱。 
      中国山水画的虚境之中还透露着中国人特有的情感方式。《礼记·乐记》中提出“情动于中,故形于声”。《毛诗序》中说:“诗者,志之所在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温柔敦厚”诗教的确立,使文艺从一开始就背上了为礼教服务的强烈的政治色彩。直到魏晋南北期时期,随着汉末经学的瓦解,人的思想和情感得到了极大的解放,人的情感主体的意识开始确立起来。陆机提出“诗缘情而绮靡”的观点,第一次明确指出了诗歌抒发情感的特点。画论中也明确出现了“画言情”的观点。王微在《叙画》中说:“绿林扬风,白水激涧。呜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此画之情也。”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峰岫嶢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这里“畅神”也含有愉悦性情的意味。中国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是含蓄委婉的,尽管有情,却不直露。山水画中表达出的情感也是温婉柔和,讲究的是意境。所谓“意境”包括两方面的含义:首先是情与景的交融,其次还应有“象外之象”,即在情与景完美融合的前提下,有使人流连不尽的意味。当我们欣赏西方绘画时往往给人一种热烈的感染,如米开朗基罗的《创造亚当》,展示的是力量与激情;印象主义画家雷诺阿的《红磨房的舞会》,描绘了躁动的人群、闪烁的阳光,给人一种激越和不安分的冲动。而中国绘画却极少有这种动荡的情绪,尤其是山水画中透露出的是从容淡泊、宁静致远。司空图在评诗的二十四品中有一品便是“含蓄”,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也是山水画中的最高境界。王维曾说:“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6]水墨画所以最为上,就是因为水墨的晕染最能表达“虚空”的意境,并通过这种意境直指人的情感世界。在古代的画院考试中常用诗句作题目,如“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有人画一红衣女子凭栏而立,成了万绿丛中的一道风景;又如“野水无水渡,孤舟尽日横。”大多人画空舟于岸侧,独魁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以人的闲寂衬无人的荒凉,愈显深切。中国诗词书画中又多用“帘”、“隔”等,其实都是营造一种意境,这意境集虚实为一体,蕴含不尽之韵味。“中国意境的灵性在于虚空中显示出流动,似乎有一种流动的音乐——生命的律动,气韵的鼓荡,万象的纷呈节奏,苏珊·朗格称为活的形式,‘表现了生命——情感、生存、运动、情绪和所有赋予生命存在的特征的东西’,致使艺术世界充满生气,于鲜活的感觉之中体会到意味的弥深。”[7]正因为虚空的存在,生命的律动,才使画有一种“象外之象”的弥深意味。而这种意味正是意境的体现,从而折射出中国人含蓄隐深的表达情感的方式,反映出中国人对自然山水的热爱,以及借自然山水抒发自已高蹈情怀的意念。宗白华说:“在这一片虚白上幻现的一花一鸟、一树一石、一山一水,都负荷着无限的深意,无边的深情。万物浸在光被四表的神的爱中,宁静而深沉。深,像在一和平的梦中,给予观者的感受是一澈透灵魂的安慰和惺惺的微妙的领悟。”[8]
     由于中国人独特的宇宙意识和表达的方式,形成了中国文人们特有的审美情趣。体现在山水画中表现为“虚空”中反映出的“隐”和“不似之似”的意境。李泽厚说:“审美兴味和美的理想由具体人事、仕女牛马转到自然对象、山水花鸟,当然不是一件偶然事情。它是历史行径、社会变异的间接而曲折的反映。”[9]山水画的兴起在中唐以后,至宋元时期达到高峰,这与当时社会上士大夫们的隐逸文化有很大关系。中唐时白居易提出了“中隐”的概念,“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10]至两宋时“中隐”的理念得到进一步弘扬。苏轼有诗云:“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隐逸文化渗入山水画中营就了山水画虚空的色彩。马远的《寒江独钓》,追求的不就是一种隐者不理世事、自在闲适的情怀吗;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全卷洋溢着一种世外桃源般平淡天真的韵致……山水画中常用的景物:远山、近树、孤帆、云雾,都是为营造一种虚静空灵的意境。中国画家绝不会让艳丽纷繁的油彩填涂满画面,没有虚空,就没有了心灵喘息的自由,没有了山水画“可游可居”的意味,“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11]。文人画家们得以在山水画中满足自已隐逸的心愿,在世外桃源般的景物中实现自已人生的理想。“丘山溪壑,野店村居成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楼台亭阁的一种心理上必要的补充和替换,一种情感上的回忆和追求”[12]。“魏晋山水诗和唐宋山水画的兴盛,本来也带着士大夫归隐生活的印迹,甚至带有消极,慵倦的情趣,但他们毕竟以自已的敏感,发掘了自然景物的美,还是开拓了人类的审美领域”[13]。 
    中国山水画的另一大特点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因为山水画主要是表达人的主观意兴,所以“形似”就被放在次要地位。倪云林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王若虚说:“论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14]似又不似,若有若无,弥合了“道”的大境界,切合了中国人情感的含蓄性,使山水画的空灵中透露着一种韵致。 
    虚,从根本上来说是对宇宙和人生的一种认识,是一种心灵的超越。空,亦是一种上下四方难以以语言明确描述的呈现。“虚”、“空”融合在一起,就形成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本真状态。山水画中表达的“虚空”境界融集了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并不仅仅是从宇宙意识、情感方式、和审美情趣就能完全阐释透彻的。“中国画中的虚空不是死的物理的空间间架,俾物质能在里面移动,反而是最活泼的生命源泉。一切物象的纷纭节奏从他里面流出来” [15],正因为如此,所以山水画中的虚空境界似乎是玄妙混沌却又是真实的,它融宇宙万物于一体,于虚幻中表达着真实,于有限中见出无限。我们理解中国山水画,就要理解其“虚空”境界所折射出的无限广阔的超越境界,以“我”之体验深入“彼”之灵魂,从而达到一种通于万象的深刻了悟。
 

参考文献:
[1]《老子》二十五章。
[2]宗炳《画山水序》。
[3][4][8][15]宗白华《美学散步》第79页, 82页,85页 ,11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5]闻一多《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
[6]王维《山水诀》。
[7]姜耕玉《艺术与美》,第27页,山水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9][12]李泽厚《美的历程》,第208页,第20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
[10]《白居易集》卷22,《中隐》。
[11]郭熙《林泉高致》。
[13]刘叔成等《美学基本原理》,第25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14]王若虚《滹南诗话》。